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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看到一個電視節目,陶晶瑩訪問侯文詠、苦苓、小野。談的是幽默作家的風趣,但感動我的是侯文詠的一句話:寫作的人最需要的是誠實。我想了好多天,關於這句話。

我們或許常誤解了誠實這個詞。人的誠實有時是很複雜的。我們常覺得非黑即白是誠實:愛或不愛一個人、支持哪種政治立場、其實你真正想做什麼、真實的你是個什麼樣的人,這好像都攸關誠實,但脫口而出斷定或承諾的卻未必總是真誠的。在黑白之外的世界,是多色彩的,是很多模糊空間的,是很多時候自己也搞不清楚的。

也許,當我們願意承認「其實我真的也搞不清楚」,才是一種誠實。

但如果照這樣子說,推理下去,人的生活可能會瘋掉。人與人之間,人與自己之間,常常需要的是確定。那種確定,是一種信仰,是一種儀式,是一種安定的渴求,是一種彼此慰藉的基礎。當你的愛人問你,你究竟愛不愛他,你最好回答:愛,很愛,非常愛,最愛。千萬別說,「其實我真的也搞不清楚」這句話,不然你會有災難發生,你的愛人會抓狂,你自己也會陷於崩潰--不管這句話是不是誠實的。

也不是說,欺騙是誠實的。欺騙是欺騙,欺騙不會變誠實。但至少誠實會讓人不要欺騙。誠實應是欺騙的反面詞。誠實常常無法捕捉它自身,而是透過不欺騙來反向定義。

完全的誠實也不是都這麼危險。完全的誠實更常是荒謬到不行的狀況。有點像卡謬的小說情節,貝克特的戲劇對白。當愛人們爭執著愛與不愛、能否再繼續信任下去、是不是就這樣分手時,僵持不下的其中一方,常常腦中浮現出的是「其實現在好想吃碗泡麵」,或者是「這裡不知哪裡可以尿尿」之類的。多麼誠實呀,但人們通常選擇繼續虛偽的「溝通」,而不是誠實的面對人生處境。

誠實的另一種未必真實卻虛實難斷的,是些許委屈的迎合討喜別人。做一些不順自己意卻贏得他人讚許愛戴的事情,是很難說究竟哪種才比較誠實。天氣很冷一個失戀的朋友約出去走走,其實你不想去,但你終究去了,然後他開心的說謝謝,你也覺得感動。他說「還麻煩你出來陪我」,你竟說「怎會麻煩,反正我今天也沒事」。但你三小時前在沙發的被窩裡,明明想的是「真麻煩,這種天氣我只想待在家看電視」。三小時前的誠實,跟三小時後的誠實,常常是矛盾的誠實。三分鐘前後、三秒鐘前後,也可能是如此。

筆下的真誠,是矛盾糾結人生的一個逃生口。在筆下能做自己,承認自己的思緒飛亂,面對自我與世界的謬然,並且不必討好別人。筆下你能盡情人格分裂、憤世嫉俗、快意恩仇,但你還是得藝術性的巧妙組構這些錯亂,就是那個令人頭痛的文學技巧,你才能跑得進逃生口,還能活著走出避難所。

那天我終於懂得,為何海明威要舉槍自盡。一說是他受盛名之累,痛恨自己變成在大眾面前賣弄肌肉的形象,而無法再真誠的投入創作。他決定結束生命,結束狀似美好的一切。托爾斯泰八十幾歲過世前,讓自己遠離所有群眾,包含家人跟太太,獨自躲起來等死終結一生。

我還是一句老話,誠實夠用就好。讓自己好好的活著,開朗開懷開心的活著,或許才是真誠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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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chenminghsi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